
《敌友难辨: 冷战谍海逸史》
作者:沙青青
版本:火与风| 中信出版社 2025年3月
推荐理由:
“不要相信任何写在纸上的东西!”这是金·菲尔比在奥列格·戈尔季耶夫斯基请他签名留念的书的扉页上写下的一行话。这两个名字或许本不应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这两个人所从事的工作一样——他们是两个间谍,更确切地说,是冷战时期英、苏两大敌对国组织的间谍,菲尔比从属于英国军情六处,其工作是防范苏联的进攻与渗透,而戈尔季耶夫斯基则是苏联克格勃组织潜伏在英国伦敦的卧底。他们本应是捉对厮杀的对手,但在菲尔比给戈尔季耶夫斯基的签名题词上,却将其称为“献给我的朋友奥列格”——这并非简单的客套,因为对正在扉页写下赠语的菲尔比来说,他还有着第二重身份,他与戈尔季耶夫斯基一样,都是克格勃间谍,英国军情六处的身份只是苏联卧底的伪装身份,表面的身份,他们是敌非友,但隐秘的身份,却又让他们是友非敌。但戈尔季耶夫斯基的另一重身份则又让两者的关系再度反转,因为他也有一重隐秘身份,他是军情六处安插在克格勃的卧底——他们又是敌人而非朋友了。菲尔比或许并未觉察,但或许他心中同样也对这位“朋友”心存疑虑,所以才会写下“不要相信任何写在纸上的东西!”——也包括“我的朋友”这句话。
书名“敌友难辨”这四个字,可以说概括了冷战间谍史的本质,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或者更准确地说,谁此刻是敌人,此刻是朋友,对间谍来说不仅是职业需要,更是生死攸关。误判敌友的下场,很可能是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对间谍来说,信任与背叛都不是绝对的,为了自己心中的真理或绝对利益得以实现,敌人可以成为朋友,而朋友可以随时背叛——可以说间谍为了各自的目标或者可以称之为信仰,他们牺牲了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那种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关系,换来的是步步惊心的间谍生涯的每一天。
与间谍小说和谍战片所展现的科技与狠活不同,书中的间谍斗争并没有那么你死我活,渗透与反渗透之间确实像是一场猫鼠游戏,但就像书中所引用的英国首相麦克米伦的那句话一样“你不能像打仗时那样随随便便就一枪毙掉一个间谍。你要试探他……最好是揭他的老底,然后控制住他,但永远不要抓他”——书中出现的那些著名的间谍,从著名的剑桥五杰之一的菲尔比,到阻止了美苏对抗恶化的戈尔季耶夫斯基,他们最后都得以坐在摇摇晃晃的躺椅上讲述那些或真或假的传奇故事。谍海虽然暗流涌动但似乎并没有血雨腥风,白手套、话筒与高脚杯远比无声手枪和处决刑场出场的次数更多,但那些理性的叙述中所蕴含着的冷酷,仔细思忖,却比杀人刑场更加令人骨战,就像菲尔比的那段自述一样,1946年,这位苏联间谍被派驻伊斯坦布尔,以总领事一等秘书的身份为掩护,负责管理当地及巴尔干的英国间谍,正是因为他的出卖,导致数百名特工和武装人员遭到杀害,联想到此时的苏联在东欧地区所进行了一系列强制大规模迁徙和清洗行为,他的出卖行为更是令人齿寒,身为间谍的菲尔比不会不知道他所效忠的对象的所作所为,但他只是说:“当时派往阿尔巴比亚的特工都是武装人员……他们知道自己所冒的风险,我为苏联的利益服务,而苏联的利益要求我必须挫败这些人。只要我帮助打败了他们,即使造成他们的死亡,我也无怨无悔。”
间谍当然是秘密活动,但就像书中所揭示的那样,他们的身份却又常常受到公众的瞩目,比起他们所传递的那些所谓的秘密情报,被公开的间谍身份所带来的影响更大也更为深远。就像本书中的主角之一,英国军情五处的原一把手罗杰·霍利斯究竟是不是苏联安插的间谍,这个悬案一经公之于众,所产生的影响超出了间谍本身泄露的情报所带来的蝴蝶效应——它让政府内外的秘密工作成了一个街头巷口的笑柄,动摇了公众对政府公信力的信心,也散布甚至是夸张了对敌对国苏联的公共恐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甚至可能瓦解社会的信任体系,将公众信心推向一种非理性的状态。对社会控制严密的政权来说,操控怂恿民众的排外恐慌的非理性情绪,有助于转移内部矛盾,有利于政权的稳固。但对英国这样基于公众信任建立的政体来说,这却可能会导致社会信任瓦解,从而造成总体危机。所以在书中,我们会看到,冷战时期的英国政府冒着被大众嘲笑的风险极力降低间谍事件所引发的恐慌与不信任的效应,而在苏联,情况则恰恰相反,人人都可能是外界渗透的敌人,朋友也可能是敌人最好的伪装。敌友难辨的最好方式,就是把人人都视为潜在的敌人,在伸手拥抱对方时,也不忘手心藏着一把匕首——因为对方也可能会这样做。
这恐怕是读完这本书后带给人最深的感触——冷战时代所弥漫的敌友难辨的冷雾,在造就了一个个精彩纷呈的间谍传奇的同时,毁灭了多少的信任、勇气、良知与希望,看似复杂的斗智斗勇,本质上却被简化为敌友之间的对立。菲尔比的那句赠语的一句话从某种程度上说正一语点破了其本质,那就是:“不要相信”。
撰文/李夏恩
编辑/李永博
校对/王心